这部长篇小说的上卷,动笔于1994年的秋天;时至1997年的冬日,已经写了三个年头了。其间,除了编选我的八卷文集,占用了我的一部分时间之外,可谓全力以赴。
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梦。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心理学家,都把梦解析为生活的折光。我在梦中出现的光环,常常是二十年底层生活的种种变形;这可能是出自于它的无可逃避,而非我有兴趣去咀嚼苦涩。在八十年代后期,我在德国莱茵河畔,居然梦回到我劳改生活中的那条金钟河———这可能是莱茵河的水波,引起我本能的条件反射,于是在德国波恩的寓所,梦中便出现了那半球的金钟河。无独有偶,与我曾经共同在金钟河畔改造过的原青年剧作家杜高,在九十年代出访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的日子,夜宿水城宾馆时,也在梦中出现了我在梦中梦见过的那条河。
表面看起来这完全出于偶然,但在这种偶然之中,藏有深刻的必然:一个人无法摆脱自身潜影的追踪,这是人生的哲理定律之一。文学说到底,是一种涂梦工作———无论你是先锋派作家,还是写实派作家,都在自觉和不自觉之中,表现着生活赐给你的各种感悟。其中的区别在于表现这种感悟的手段,有的人喜欢用抽象,有的人喜欢用具象罢了。而在写梦与画梦上,则没有任何异同。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,那就是作家自身感悟生活的视角则因人而异。
比如:在席卷全国的六十年代初期的大饥饿,住在深宅大院、吃着“特供”的人们,无法感受到那个年代饥殍遍野。而我们的彭大将军,心中时刻揣着百姓疾苦,回到湖南故土亲自体恤了民情民意之后,则有了庐山为民请命之举。因而可以这么说,不同生活经历的人,对生活的感受不同;相同生活经历的人,在感悟生活上也不可能完全一致。这虽然是一个文学话题,但其意义远远超过了文学自身。
笔者呈现给读者的这部长篇,只是表现我梦魂萦绕的生活一隅。在德国莱茵河畔梦中出现过的那条河以及沿河而生的大芦花荡,深埋着一代受难知识分子的一个个故事。这些饥饿年代演绎出来的故事,充满了后来人无法理解的悲凉和凄迷。据有关的世界动物生态志记载,越是低级动物,其生存能力越强:大漠中的苦驼,可以一个星期内不吃不喝;北极最耐寒耐饥的狗,耐饿的最高纪录为一百一十七天;印度的大蜘蛛,可以十八年空腹不死。昔读《史记》,曾留下对龟的深刻印象:古人视龟为长寿图腾,便有人将其塾在床柱之下;待等其主人搬家移床时,那可怜的乌龟还在活着。《史记》中没有交待其主人是否曾经对它喂食———但仅仅久塾床脚而不死,已然使我感叹作为万物之灵的人,生命之短促不过渺如一线萤光。但也正是因为其短,人们才更知道珍惜生命自身———我们那代落难于生活最底层的知识分子,生命基因中虽无龟的长寿因子,但却有着龟背上的沉重负荷。
人不同于龟的是,人不仅有着他的躯体,还有着他的精神。因而在那饥饿的年代,除了饥饿的痛苦之外,还有精神上的病疴。而后者给予底层知识分子的伤痛,在某种意义上说,比第一种更为严酷,这是不言自喻人人皆知的事情。但正是这种生存环境,对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,才更具有超常的磨练意义。借用哲学家尼采的话说:只有进过地狱的人,才最知道如何去建造天堂。这话说的虽然有点绝对,但无疑地是人类进步的铭言之一。哲学家康德的另一句话,也具有超常的儆世意义,他说:最严格的“是”,常常深藏着最大的“非”。人类历史就是在不断去伪存真中,摆脱愚昧走向文明的。感谢生活,给了我这样的一个外练肌肤、内练灵肉的机缘;如果没有这一漫长的泥泞跋涉,我就无法感悟到这一独特生活领域的一切。而没有这一切,我将无法对土地的原色,有更为深刻的认知;而无这种认知,我的文学脚步,很有可能要走向风花雪月。
文学中的轻歌曼舞,自古独成一家。虽然风花雪月,也能爽人心目于一时,但仍然因缺少精神的含量,而难免流失于轻飘。生活不允许去弹花弄月,如果我去追求这种文学情致,将是对中国知识分子良心以及中国历史的亵渎。当然,中国知识分子———特别是我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自身,由于受传统文化基因以及时代的制约,其缺陷是十分明显的;正因为其有此残缺,并在书中表现了这种残缺,才能是那个年代的历史真实。我无权美化知识分子自身,更无权美化底层生活的严酷———这是在我动笔之初,就立下的写作格言。古人亦有历史铭言儆世,叫做“温故而知新”,笔者反刍一下昨天的故事,也是对今日中国来之不易的改革开放年代的礼赞。
仅以此书,悼念那些风雪驿路上的死者,并为那些经过风雪洗礼而走到今天的人们(包括一些不失良知,并关注中国前途的劳改干部),用文字为他们修建一座纪念碑。小说上卷,可独立成篇;小说下卷,亦于日前动笔,至于何日能以成书,让我引用一句古语作答:“老骥自知夕阳短,不待挥鞭自奋蹄”。
(《龟碑》上卷刊于《小说界》1998年第2期,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)